2024年12月3日，越南胡志明市，张美兰在庭审现场（图：视觉中国）

尽管求生欲强烈，一直在努力凑钱，寻求“减刑免死”，但越南女首富张美兰在二审中依旧被法院维持死刑判决。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26日，在位于市中心的胡志明市高级人民法院外，工作人员搭建了一个巨型电视屏幕，并放置了大量蓝色的塑料凳子。汹涌而来的民众，在这里目睹了“越南史上最大诈骗案”的二审过程。

法官认为，这起案件“造成损失巨大”“后果极其严重”，没有减刑的依据。12月初，张美兰对二审判决提出上诉。

68岁的张美兰是地产企业万盛发集团的主席，也是越南的女首富。她于2024年4月因犯贪污罪、行贿罪和违反信贷活动中的贷款规定罪等，被判处死刑。检方的公诉书显示，她在2012至2022年间，通过非法控制西贡股份商业银行（SCB），伪造916份贷款资料，骗取了304万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867亿元）。这是越南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金融诈骗案，涉案金额占2022年越南全国GDP的近3%。

不过，她仍然有机会避免死刑的命运。二审过程中，法院方面表示，如果她能归还所贪污资产的四分之三，将有可能获宽大处理。她的律师姜红青（Giang Hong Thanh）告诉媒体：“我们现在正努力帮助她避免死刑，一组海外投资者已同意借给她4亿美元，目前正在办理相关文件以便汇款。”

“我对造成国家资源浪费感到痛苦。”张美兰在庭审中表示。

2024年9月19日，越南胡志明市，一名受骗的老兵（中）与其他受害者一起出席张美兰的庭审（图：视觉中国）

乘着改革春风白手起家

2022年10月6日，当张美兰正前往那座名为Villa le Voile的精美大宅时，越南警方逮捕了她。她有些遗憾，不能亲眼见证它开业。

2015年，她以35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2.5亿元）的价格购买了这座百年别墅，计划做文化旅游开发和高端餐饮。为此，她专门聘请了意大利Palazzo Spinelli艺术品修复及文化遗产保护机构的专家，用了近7年时间，全面翻修这座融合了法国、中国和越南元素的古老建筑。

如今，Villa le Voile焕然一新之后，又重被闲置，院子里杂草丛生，七彩玻璃碎了一地，如同它的主人——这个白手起家的“越南励志偶像”。

张美兰1956年出生于越南胡志明市（原名西贡）的一个华人家庭，原名张妹。她的曾祖父来自中国广东汕头的葛洲乡，于清末移居越南，最初在西贡河边以摆渡为生，后来经过打拼，开办了一家名为“和顺发”的船运公司。因为战争频发，“和顺发”自1950年代开始就逐渐没落了。作为第四代移民，张美兰继承了家族闯荡和经商的基因。她读书时就开始卖一些小商品给同学，16岁后跟着母亲在市场摆摊，卖化妆品，学习做生意。

进入1980年代以后，越南经历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到1986年，通货膨胀超过700%，经济遭遇重挫。当年12月，越南开始借鉴中国的改革开放模式，进行“革新开放”，改革原有经济体制，推行市场经济政策。这是一个快速变化也充满机会的时代。越南的私营经济如雨后春笋，野蛮生长。在这一阶段，张美兰开始做商品贸易，购买房产，逐渐从小商贩蜕变成商人。

与此同时，一些香港人也来到越南冒险，这其中就包括朱立基。1990年，祖籍广东顺德大良的朱立基被公司派到胡志明市开拓市场。他生于1956年，从小在西环长大。父亲在香港东边街开咸鱼档“铭昌号”，供他和弟弟读书。他曾在德国留学，回港后服务于一家德国啤酒品牌。

在日新月异的越南，朱立基很快就离开啤酒公司，开始自己做贸易，不久便认识同行张美兰。因为生意往来，两人很快相熟，并合伙做生意，从小商品到珠宝，什么赚钱做什么。1993年，两人结婚。

1990年，越南颁布“公司法”后，大量私有企业开始出现，加速了市场的繁荣。次年，张美兰和朱立基成立了万盛发（Van Thinh Phat）私人有限公司，前者任董事长。他们最初做贸易，后来开始经营餐饮和酒店，1995年还代理了LG手机。

张美兰聪明、果断，商业嗅觉灵敏，善于跟人打交道。朱立基则为人活泛，常热心帮助其他华人商家。弟弟曾夸他“够胆做”，适应能力强。

2024年10月17日，越南胡志明市，张美兰的丈夫朱立基在庭审现场（图：视觉中国）

1991年以后，越南经济进入高速起飞阶段。张美兰与朱立基从贸易到餐饮、酒店、房产，产业越做越大。到2000年左右，他们已经在胡志明市拥有6家餐厅和一家豪华酒店。2004年，他们建了当地最高档的温莎酒店。这座酒店在2006年被评为了五星级酒店，并被越南政府选定为2006年APEC峰会的举办地。

相较于一直保持低调、神秘的张美兰，朱立基更为人所知。在越南不到10年的时间，他就成了当地华人圈的风云人物，中国人在越投资的成功范本之一。来到胡志明市投资的华人，常常会入住他们夫妇的酒店。在这个时候，大名鼎鼎的“朱老板”总会热心做他们的“志愿联络员”，给予新来的创业者指点和忠告。

万亿帝国

当有了资本积累之后，张美兰开始涉足房地产业，真正踏上了她和家族的造富之路。尽管越南的制造业在飞速发展，但对于当地富人而言，真正让财富快速累积的，却是投资或者说投机房地产。

2007年，张美兰的万盛发集团（VTP集团）成立了两家公司，开始大规模进军房地产领域，分别为万盛发投资集团股份公司（VTP投资）和安东投资股份公司（安东投资）。其中，VTP投资注册资本为12.8万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36.7亿元），安东集团注册资本为9万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25.79亿元）。

通过这两家公司，张美兰在胡志明市购买了大量黄金地段的土地，打造了多个知名地产项目。2007年，张美兰夫妇在租金最贵的阮惠街和同起街之间，购买了一块地皮，开始兴建一座39层、高达165 m的大楼。2012年，项目建成开业，名为时代广场。这是当地首座集住宅、酒店、写字楼及商场4大功能于一体的大厦，引入了大量国际品牌和一线餐厅，一些知名跨国公司也将其越南总部迁至此处。除此之外，两人还兴建了VTP 办公楼、皇爵大酒店等大厦，与时代广场一道，成了胡志明市的地标建筑。

除了买地盖楼，他们也收购了多座标志性商业楼盘，如联合广场、顺桥广场等。其中，安东投资在2015年以近7000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2.01亿元）收购了顺桥广场，并将其改建成花园商业中心。这一住宅和商业综合体1998年竣工，位于胡志明市第五郡的黄金地段，面积为24000平方米，除了购物广场，还包括3栋33层的塔楼、共648套公寓。新冠疫情期间，张美兰曾将这里的一、二层免费借给政府做临时医院。

同一时期，张美兰夫妇还与一些外国投资者合作，共同开发西贡半岛，并成立了合资企业西贡半岛集团股份公司。他们计划在这片面积为118公顷的土地上，投资60亿美元，打造一个包括零售中心、五星级酒店、豪华公寓、度假别墅和高层建筑的商业综合体。2020年1月20日，越南建设部曾向时任总理阮春福申请批准此项目投资。

除了兴建、购买商业物业，张美兰还热衷于投资住宅建筑。从1990年代开始，她和朱立基就在越南和香港投资了多处豪宅，低买高卖，赚了不少。据香港媒体报道，2006年，两人投资8.15亿港元购买了香港山顶施勋道倚峦小区5套房产，这一小区有“亚洲第一豪宅”之称。其中，两人2012年售出的一套豪宅，卖了2.5亿港元，而6年前的购入价为1.5亿港元。2010年，夫妇二人又购买了香港富商李兆基旗下天汇的24个单位。

2023年12月7日，越南胡志明市，一名男子经过一处工地，该建筑属于万盛发（Van Thinh Phat）集团（图：视觉中国）

张美兰对传统别墅情有独钟。除了上文提到的Villa le Voile，她还曾斥资7000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2.01亿元）购买了一座法国殖民时期的三立面别墅，占地面积达2819平方米。她购买之后，闲置多年，直至2019年才开始聘请一家新加坡公司进行修缮。张美兰事发之后，别墅停工，只剩下一片荒凉景象。

在越南“革新开放”的大潮中，张美兰夫妇逐步打造了涵盖餐饮、酒店、商场、珠宝、金融、房地产、旅行社、跨境贸易等业务的商业“帝国”。他们的万盛发集团也成为越南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据当地媒体报道，多年来，两人总投资额超过700亿美元。

2011年4月29日，张美兰夫妇同时获越南国家主席颁发的三等劳动勋章，朱立基更是胡志明市至今第二位获此殊荣的外籍人士。张美兰家族也成为越南政府公布的22个“经营者家族”之一。

春风得意之时，夫妇二人非常热衷于慈善。从越南、中国内地和香港的媒体报道中可以看到，他们曾先后向多家机构捐资。新冠疫情期间，张美兰向越南政府捐款2万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5.73亿元），用于购买疫苗。朱立基则曾向内地学校、老家顺德等捐资、捐房。

史上最大诈骗案之一

“在绝望中，我想到了死亡。”据越南《青年报》报道，张美兰在被抓之后，曾经想过自杀。“我很生气，因为我竟然愚蠢地卷入了如此困难的行业（银行业），而我对这个行业知之甚少。”

还在房地产业的时候，张美兰是越南女首富、企业家代表，但当她开始进入金融业时，一切在慢慢发生逆转。

2022年10月，张美兰被捕，当即引发了西贡股份商业银行储户长达一周的挤兑，并影响了越南房地产业和企业债券市场。随后，越南中央银行接管这家银行，并展开了大规模救助。

2011年，在房地产市场浸淫多年后，张美兰深知资金对于这个行业的重要性，她决定进入金融领域，以帮助自己打造更大的商业帝国。作为胡志明市的知名商业人物，她已经构建了一个庞大的人脉体系。在越南，土地是国有资产，要获得土地来盖楼、打造商业项目，需要来自政府的大力支持，而这通常依赖于企业家与政府官员的个人关系。

这一年，她凭借这种人脉关系，在一番运作后，获准重组三家资金短缺的小型银行，并将它们合并为体量更大的西贡股份商业银行。在张美兰事发前，这家银行是越南第五大银行。

根据越南法律，任何个人在任何一家银行持有的股份不得超过5%。但张美兰借助一系列“幽灵公司”，把西贡股份商业银行“据为己有”。据越南检方公布的信息，张美兰通过数百个空壳公司和代理人，实际持有西贡股份商业银行90%的股份。

在完成对西贡股份商业银行的控制后，张美兰逐渐把这家银行打造为自己的“私人提款机”，用于提取资金来收购和打造她一系列的商业地产项目。她安排自己的心腹或亲人任职重要岗位，并命令他们协助自己从这家银行频繁贷款。据悉，她的贷款占这家银行所有贷款的93%。

与此同时，她还利用金钱获得了一些官员的支持。检方提供的证据显示，张美兰曾向当时的中央银行首席监察员行贿500万美元，以确保她的贷款不会受到审查。“张美兰受到了在胡志明市主宰商业和政治长达数十年的权势人物保护。”一名熟悉越南政府的美国官员向英国媒体称。

此外，在2018至2020年间，张美兰还通过与万盛发集团相关的4家公司，发行了25 批虚假债券，出售给了约 36000 名个人投资者，筹集资金超过30万亿越南盾。这些人很多都是西贡股份商业银行的储户。

“这不是秘密。市场上人人皆知，张美兰和她的万盛发集团将西贡股份商业银行当作自己的存钱罐，用于资助她的企业在最理想的地点大规模收购房地产。”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的越南研究计划主任黎洪和向媒体表示。

2023年12月7日，越南胡志明市，一名保安站在西贡股份商业银行总部前。张美兰借助一系列“幽灵公司”，把西贡股份商业银行“据为己有”（图：视觉中国）

初审法院发现，张美兰通过秘密控制西贡股份商业银行，在十多年的时间里，通过空壳公司获取贷款和现金总额达1119.14万亿越南盾，其中非法挪用304万亿越南盾。这也成为越南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金融诈骗案。

庭审期间，检方表示，自2019年2月起，张美兰命令她的司机从银行提取了108万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309.36亿元），并将它们存放在自己的豪宅地下室。

最终，张美兰夫妇和另外84人被抓。在审理此案时，法院先后传唤了2700人作证，涉案证据重达6吨。一审、二审后，所有被告均获罪，其中张美兰被判死刑，朱立基和她的侄女张惠云分别被判入狱9年和17年。

这起案件被很多媒体描述为越南“烈火熔炉”反腐运动的高潮部分。2016年，时任越共领导人为打击腐败，发起了这一运动，并持续至今，数百名政界和商界人士牵涉其中。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谢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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